赤魇[1]
——我有机会作画家,到时却只好放弃了。

我们一行五个人,脚上用棕衣缠裹,在雪地里长途步行已到第六天。算算路程,今天傍晚应当到达目的地了。大约下午一点左右,翻过了小山头,到得坳上一个青石板砌就的灵官庙前面,照例要歇一会儿脚。时值雪后新晴,石条子上的积雪正在融化,并无可坐处,大家就在路当中站站。地当两山转折点,一道干涸的小溪涧被浮雪填了大半,上面有些野雉狐兔的纵横脚迹。溪涧侧是一丛丛细叶竹篁,顶戴着一朵朵浮松白雪,时时无风自落。当积雪卸下时,枝条抖一抖,即忽然弹起一阵雪粉,动中越见得安静。远望照耀在阳光下的罗列群山,有些像是顶戴着白雪帽子,静静的在那里向阳取暖。有些却又只稀稀疏疏的横斜挂几条白痕,其余崖石便显得格外深靓。近望坳下山谷,可看见一个小小田坝,田地大小不一,如雪片糕一般散乱重叠在那里。四个村落分散在田坪四周山凹间。一簇簇落叶科乔木,白杨,银杏,枫木树,和不落叶成行列的松杉,成团聚的竹林,孤立挺起的棕榈,以及桔柚果木,错杂其间。山东面树木丛中是一列长垣,围绕着个大院落。山西面房屋却就地势分割成三组,每一聚约莫有三十户人家。一条溪涧由东山岨绕过,流经长垣外,再曲折盘旋沿西边几个村子,消失到村后。虽相去那么远,仿佛还可听到雪水从每个田沟缺口注入溪中时的潺潺声。村中应有的碾坊、油坊、庙宇、祠堂,从房屋形制和应占位置上,都可一一估计得出。在雪晴阳光下,远近所见一种清寂景象,实在异常动人。四个同伴见我对于眼前事物又有点发痴,不想走路神气,于是照例向我开开小玩笑,叫我做“八大”。就中一个年纪最轻的,只十五岁,初中二年级学生,姓满的伙伴就说:

“八哥,这又可以上画了,是不是?你想做画家,到我们这里来有多少东西可画!只怕一辈子也画不完,还不如趁早赶到地,和我们去雪里打斑鸠炒辣子吃,有意思!”其余三位正若完全同意这嘲谑,都咕咕的笑着。

“我们是现代军人,可不是充军,忙什么?”我话中也语意双关,他们明白的。

“我们还有三十里蛮路[2],得赶路!太晚了,恐怕赶不上,就得摸黑。你看这种鬼天气,一到傍晚,路上被夜风一吹,冻得滑溜溜的,闪不知掉到河沟里去,怎么办?”从话语中,从几个人都急于要走路神气,我明白他们是有点故意开玩笑的,可不明白用意所在。

我于是也装作埋怨口气:“嗨,你们这个地方,真像书上说的,人也蛮,路也蛮,我实在走不动了!你们想家你们尽管先走,我要在这里呆个半天,捶一捶草鞋耳子。我问你,究竟还有多远路?”

“八哥,行船莫算,打架莫看,”一个年长同伴接着又把话支开,“嗨,你们听,村子里什么人家讨新媳妇,放炮吹唢呐,打发花轿出门!”

试听听,果然笳声悲咽断续中,还零零落落响了一阵小鞭炮。我摇摇头,因为对于面前景物的清寂,和生命的律动,相揉相混所形成的一种境界,已表示完全的皈依。庙后路坎上有四株老山楂树,树根蟠拱,露出许多窟窿。我一声不响,傍着潮湿的老树根坐下来了。用意是“这里就是有大虫的景阳冈,我好歹也得坐坐”。

几个人见我坐下时,还是一致笑着,站在路当中等待。

我这次的旅行,可以说完全出于意外。原来三年前我还只是一个“二尺半”,一个上名册的丘八,经常职务不是为司令官出去护卫,就是押老实乡下人到城外去法办;两件事轮流进行,当时对于我倒似乎分别不出什么意义,因为一出动就同样有酒肉可吃。护卫到乡绅家,照例可吃蒸鹅、辣子炒黄麂,还可抽空到溪边看看白脸长眉毛乡绅大姑娘,光着两只白脚挑水,说两句不太难为情的笑话。杀人时〔刽子手〕[3]就用那把血淋淋的大刀,和同伴去随意割切屠户卖的猪羊肉,拿回住处棚里红焖。谁知有一天,我的焖狗肉本领偶然被一个军法官发现,我就变成司书了。现在,我忽然又从军法处被上司调回家乡别墅去整理书画。至于这个差事如何派到我头上,事情凑巧,说来还是和我这一生前后所遇到的别的许多事情相似,很像一种神话可不是神话。总之,我将从这个新派的职务回乡了。

其时正值学校放寒假,有四个相熟同乡学生要回家过年,就邀我先到他们乡下去,约好过了年,看过乡下放大烟火后,再返城办事。四个人住处离县城四十五里,地名“高枧”,我既从未到过,加之走的又是一条生路,不经县城,所以远近全不熟习。四个青年同伴在学校折磨了一个学期,一路就只谈论家中过年的情形,为家中准备的大块肥腊肉大缸甜米酒而十分兴奋。我早已没有家,也没有什么期望,一路却只好独自默默的用眼目所接触的景物,印证半年来保留在记忆中都是些大小画幅。一列迎面生树的崖石,一株负石孤立的大树,以及一亭一桥的布置,一丘一壑的配衬,凡遇到自然手笔合作处,有会于心时,就必然得停顿下来,好好赏玩一番。有时或者还不免近于发呆,为的是自然的大胆常常超过画人的巧思。不是被同伴提起的两件事引起注意,我每天在路上照例有几次落后。一件是下坍路坎边,烂泥新雪中,钵头大的虎掌印。另一件是山坳上荷了两丈长南竹梭镖,装作猎户实行向过路人收买路钱的“坐坳老总”。一个单身上路的客人,偶然中碰到一件,都是不大好玩的!我被同伴叫做“八大”或“八哥”,也由此而来。

这时节虽在坳上,下山一二里就是村落,村落中景物和办喜事人家吹的唢呐声音,正代表着这小地方的和平与富庶。因此我满不在意,从从容容接受几个同伴的揶揄,从中却漩起一种情感,以为“为自己一生作计,当真应当设法离开军队改业学画。学习用一支笔来捕捉这种神奇的自然。我将善用所长,从楮素上有以自见。一个王子能够作的事,一个兵也未见得不能作!”但是想想看,从舞着血淋淋大刀去割人家猪肉的生活,到一个画家的职业,是一段多长的距离!一种新的启示与发现,更不免使我茫然失措。原来正在这个当儿,在这个雪晴清绝山谷中,忽然腾起一片清新的号角声,一阵犬吠声。我明白,静寂的景物虽可从彩绘中见出生命,至于生命本身的动,那分象征生命律动与欢欣在寒气中发抖的角声,那派表示生命兴奋与狂热的犬吠声,以及在这个声音交错重叠综合中,带着碎心的惶恐,绝望的低嗥,紧迫的喘息,从微融残雪潮湿丛莽间奔窜的狐狸与獾兔,对于忧患来临挣扎求生所抱的生命意识,可决不是任何画家所能从事的工作!我的梦如何能不破灭,已不大象是个人可以作主。

试就当前官觉所能接触的音响加以推测,这一切很显然是向我们这条路上越来越逼近。看看站在路当中几个同伴,正互相用脚踢着雪玩,竟若毫不在意,一面踢雪一面还是用先前神气对我微笑。俨然这只是他们一种预定的恶作剧,用意即在打破我作画家的妄想,且从比较上见出城里人少见多怪,因之方慌慌张张。至于他们,可用不着。

为表示同样从容,我于是笑着招呼年纪最小的一个伙伴:“老弟,小心准备好你的齐眉棍,快有野猪来了。不要当路站,让野猪冲倒你!我们最好爬到坎上来,待它过身时,你从旁闷头来一棒,不管中不中,见财有分,今天我们就有野猪肉吃!……”

话未说完,就听到身后一株山楂树旁咝的一声,一团黄毛物象一支箭射进树根窟窿里去了。大家猛不防吓了一惊,掉过头来齐声嚷叫:“狐狸,狐狸!堵住,堵住!”

不到一会儿,几只细腰尖耳狗都赶来了,有三只鼻贴地面向树根直扑,摇着尾对窟窿狂吠。另一只卷毛种大型狗却向我那小同伴猛然一扑,我真着了急,“这可糟!怎不下手?”话说不出口,再看看,同伴已把手杖抛去,抱住了那只狗。原来他们是旧相识,骤然相见不免亲昵得很。随后是三个年青猎户,气喘吁吁的从岔路翻过坳来。这种人平时对山相去三里还能辨别草丛中黄獐和山羊的毛色,远远一见我们,都“哈”的大声叫喊着,直奔向我的几个同伴,同伴也“哈”的向他们奔去。于是那支箭就在这刹那间,忽然又从树根射出,穿过我的脚前,直向积雪山涧窜去。几只狗随后追逐,共同将溪涧中积雪蹴起一阵白雾。去不多远,一只狗逮住了那个黄毛团时,其余几只狗跟踪扑上前去,狐狸和狗和雪便滚成一团。在激情中充满欢欣的愿望,正如同吕马童等当年在垓下争夺项羽死尸一样情形。三个猎人和我那四个同伴,看见这种情形,也欢呼着一齐跳下山涧,向狐狗一方连跌带滚跑去。我一个人站在那个灵官庙前发呆,为了这一段短短时间所形成的空气,简直是一幕戏剧中最生动的一场,简直是……

还有更使我惊异的,即我们实际上已到了目的地,一里外山下那个村子,原来就是高枧!四个同伴预先商量好,要捉弄我,因之故作狡狯,村子已在眼前时,还说尚有三十里路,准备大家进到村子转入家中坐定后,才给我大大一惊。偏巧村子中人趁雪晴嗾狗追狐狸玩,迎接了我们。从猎人口中,我们才知道先前听到的唢呐鞭炮声,就是小同伴满家哥哥办喜事的热闹。过不多久,我们就可以和穿羽绫马褂的乡绅,披红风帽的小孩子,共同坐到那个大院落一栋新房子里方桌前面,在单纯鼓吹中,吃八大碗的喜酒了。这一来,镶嵌到这个自然背景和情绪背景中的我,作画家的美梦,只合永远放弃了。

雪晴[4]

“巧秀,巧秀,……”

“可是叫我?哥哥!”

……

竹林中一片斑鸠声,浸入我迷蒙意识里。一切都若十分陌生又极端荒唐。雪晴。清晨。

我躺在一铺楠木雕花大板床上,包裹在带有干草和干果香味的新被絮里。细白麻布帐子如一座有顶盖的方城,在这座方城中已甜甜的睡足了十个钟头。房正中那个白铜火盆,昨夜用热灰掩上的炭火,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人拨开,加上了些新栗炭,从炭盆中小火星的快乐爆炸继续中,我渐次由迷蒙渡到清醒。那个对话原来是斑鸠作成的。我明白,我又起始活在一种现代传奇中了。

昨天来到这里以前,几个人几只狗在积雪被覆的溪涧中追逐狐狸,共同奔赴而前,蹴起一阵如云如雾雪粉,人的欢呼,兽的低嗥,所形成一种生命的律动,和午后雪晴景物相配衬,那个动人情景再现到我的印象中时,已如离奇的梦魇,加上另外一堆印象,即初初进入村子里,从融雪带泥的小径,绕过了碾坊,榨油坊,以及夹有融雪寒意半涧溪水如奔如赴的小溪河迈过,转入这个有喜庆事的庄宅,在灯火煌煌,笳鼓竞奏中,和几个小乡绅同席照杯,参加主人家喜筵的热闹种种印象,增加了我对于现实处境的迷惑,因此各个印象不免重叠起来。虽重叠却并不混淆,正如同一支在演奏中的乐曲,兼有细腻和壮丽,每件乐器所发出的每个音响,即使再低微也异常清晰,且若各有位置,独立存在,一一可以摄取。

新发醅的甜米酒,照规矩连缸抬到客席前,当众揭开那个厚棉盖覆时,一阵子向上泛涌泡沫的嗞嗞细声,即不曾被院坪中尖锐呜咽唢呐声音所淹没。屋主人的老太太,银白头发上簪的那朵大红山茶花,在新娘子十二幅红縐罗大裙照映中,也依然异样鲜明。还有那些成熟待年的女客人,共同浸透了青春热情黑而有光的眼睛,亦无不各有一种不同分量压在我的记忆上。我眼中被屋外积雪返光形成一朵朵紫茸茸的金黄镶边的葵花,在荡动不居情况中老是变化,想把握无从把握,希望它稍稍停顿也不能停顿。过去一切印象也因之随同这个幻美花朵而动荡,华丽,鲜明,难把握,不停顿!

眼中的葵花已由紫和金黄转成一片金绿相错的幻画,还正旋转不已。

“巧秀,巧秀!”“可是叫我?哥哥!”

这对话是可能的?我得回向过去,和时间逆行,追寻这个语音的踪迹,如同在雪谷中一串狐狸脚迹中,找寻那个聪明机灵小兽的窟穴。

……筵席上凡是能喝的,都醉倒了。住处还远应走路的,点上火燎唱着笑着回家了,奏乐帮忙的,下到厨房,用烧酒和大肉丸子肥腊肉肿个脯子,补偿疲劳,各自方便,或抱个大捆稻草,钻进个空谷仓房里去睡觉,或晃着火把,上油坊玩天九牌过夜去了。一家中既有了酒阑人散情形,我自然也得有个落脚处!

白头上戴大红山茶花一家之主的老太太,站在厅堂前面,张罗周至的打发了许多事情后,就手颤抖抖的,举起一个大火炬,准备引导我到一个特意为安排好的住处去。面前的火炬照着我,不用担心会滑滚到雪中,老太太白发上那朵大红山茶花,恰如另外一个火炬,照着我回想起三十年前老一派贤惠能勤一家之主的种种,但是我最关心的,还是跟随我身后,抱了两床新装钉的棉被,一个年青乡下大姑娘,也好象一个火炬,俨然照着我的未来。我还不知她是什么人,只知道名叫巧秀。

原在厅子灯光所不及处,和一个收拾乐器的乡下人说话,老太太在厅子中间。

“巧秀,巧秀,可是你?”

“是我!”

“是你,你就帮帮忙,把铺盖㩆到后屋里去。”

于是三个人从先一时还灯烛煌煌笳鼓竞奏的正厅,转入这所大庄宅最僻静的侧院。两种环境的对照,以及行列的离奇,更增加了我对于处境的迷惑。到住处小房中后,四堵未油漆的白松木板壁,把一盏灯罩擦得清亮的美孚油灯灯光聚拢,我才能够从灯光下看清楚为我抱衾抱裯的一位面目。

十七岁年纪,一双清亮无邪的眼睛,一张两角微向上翘的小嘴,一个在发育中肿得高高的胸脯,一条乌梢蛇似的大发辫。说话时未开口即带点羞怯的微笑,关不住青春秘密悦乐的微笑。且似乎用这个微笑即是代表一切,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,以及愿望的证实。

可是,事实上这时节她却一声不响,不笑,只静静的,低着头,站在那铺楠木刻花板大床边,帮同老太太为我整理被盖。我无事可作,即站在屋正中大火盆边,一面烘手,一面游目四瞩,欣赏房中的动静:那个似静实动的白发髻上的大红山茶花,似静实动的十七岁姑娘的眉目和四肢,作成一种奇异的对比,嵌入我生命中。

我心想,那双清明无邪的眼睛,在这个万山环绕不上二百五十户人家的小村落中,看过了些什么事情?那张含娇带俏的小小荷包嘴,到想唱歌时,应当唱些什么歌?还有那颗心,平时为屋后大山豺狼的长嗥声,盘在水缸边大黄喉蛇的歇凉神气,训练得稳定结实,会不会还为什么新事情、新的想象、新的经验、而剧烈跳跃?我倘若还不愿意放弃作一个画家的痴梦,真的画起来时,第一笔应捕捉那双眼睛上的青春光辉,还是应保留这个嘴角边温清笑意?

我还觉得有点不可解,即整理床铺,怎么不派个普通长工来,岂不是大家省事?既要来,怎么不是一个人,还得老太太同来?等等事一做完即得走去,难道也必需和老太太一道走?倘若不,我又应当怎么样?这一切,对于我真是一分离奇的教育。我也许稍微有了点儿醉。我不由得不笑了。

我说,“对不起,一万分对不起!我这不速之客真麻烦了老太太,麻烦了这位大姐,老太太累了,应当休息了。”

从那个忍着笑代表十七岁年纪微向上翘的嘴角,我看出一种回答,意思清楚分明。

“那样对不起?城里人请也请不来!来了又不吃酒,不吃肉,只会客气。”

“……”

的确是,城里人就会客气,礼貌周到,然而总不甚诚实。好象这个批评当真即是从对面来的,我无言可回,沉默了。即想换个题目,也无话可说了。

到两人为我把床铺好时,老太太就拍一拍那个绣有“长命富贵”“丹凤朝阳”的扣花枕帕的旧式硬枕,口中轻轻的近于祝愿的语气说:“好好睡,睡到天大亮再醒,不叫你你就莫醒!”一面说一面且把个小小红纸包儿悄悄塞到枕下去。我虽看得异常清楚,却装作不曾注意。于是,那两个人相对笑笑,像是办完一件大事。老太太又摇摇灯座,油还不少,扭一扭灯头,看机关灵活不灵活。又验看一下茶壶,炖在炭盆边很稳当。一种母性的体贴,把凡是想得到的都注意一下后,再说了几句不相干闲话,就走了。那个十七岁的笑和沉默也走了。

我因之陷入一种完全孤寂中。听到两人在院转角处踏雪声和笑语声,这是什么意思?充满好奇的心情,伸手到枕下掏摸,果然就抓住了一样小东西,一个被封好的谜。小心谨慎裁开一看,原来是包寸金糖。方知道是老太太举行一种乡村古旧的仪式。乡下习惯,凡新婚人家,对于未婚的陌生男客,照例是不留宿的。若留下在家中住宿时,必祝福他安睡,恐客人半夜里醒来有所见闻,大清早不知忌讳,信口胡说,就预先用一包糖甜甜口,封住了嘴。一切离不了象征,唯其是象征,简单仪式中即充满了牧歌素朴的抒情。我因为记得一句俗话,入境问俗,早经人提及过,可绝想不到自己即参加了这一角。我明早上将说些什么?是不是这时脑中想起的,眼中看到的,也近于一种忌讳?

六十里的雪中长途跋涉,即已把我身体弄得十分疲倦,在灯火煌煌笳鼓竞奏的喜筵上,甜酒和笑谑所酿成的空气中,乡村式的欢乐的流注,再加上那个十七岁乡下姑娘所能引起我的幻想或联想,似乎把我灵魂也弄得相当疲倦!因此,躺入那个暖和,轻软,有干草干果香味的棉被中,不多久,就被睡眠完全收拾了。

现在我又呼吸于这个现代传奇中了。炭盆中火星还在爆炸,假若我早醒五分钟,是不是会发现房门被一只手轻轻推开时,就有一双好看眼睛一张有式样的嘴随同发现?是不是忍着笑踮起脚进到房中后,一面整理火盆,一面还向帐口悄悄张望,一种朴质与狡狯的混合,只差开口,“你城里人就会客气”,到这种情景下,我应当忽然跃起,稍微不大客气的惊吓她一下,还是尽含着糖,不声不响?……

我不能够这样尽躺着,油紫色带锦绶的斑鸠,已在雪中咕咕咕呼朋集伴。我得看看雪晴浸晨的庄宅,办过喜事后的庄宅,那份零乱,那份静。屋外的溪涧,寒林和远山,为积雪掩覆初阳照耀那份调和,那份美,还有雪原中路坎边那些狐兔鸦雀径行的脚迹,象征生命多方的图案画。但尤其使我发生兴趣感到关切的,也许还是另外一件事情。新娘子按规矩大清早和丈夫到井边去挑水时,是个什么情景?那一双眉毛,是不是当真于一夜中,就有了极大变化,一眼望去即能辨别?有了变化后,和另外那一位年纪十七岁的成熟待时大姑娘,比较起来究竟有什么不同?

盥洗完毕,走出前院去,想找寻一个人,带我到后山去望望,并证实所想象的种种时,真应了俗话所说,“莫道行人早,还有早行人”,不意从前院大胡桃树下,便看见那作新郎的朋友,正蹲在雪地上一大团毛物边,有所检视,才知道新郎还是按照向例,天微明即已起身,带了猎狗和两个长工,上后山绕了一转,把装套设陷处一一看过,把所得到的一一收拾回来。从这个小小堆积中,我们发现两只麻兔,一只长尾山猫,一只灰獾,两匹黄鼠狼,装置捕机的地面,不出庄宅后山半里路范围,夜中即有这么多触网入彀的生物。而且从那不同的形体,不同的毛色,想想每个不同的生命,在如何不同情形中,被大石块压住腰部,头尾翘张,动弹不得;或被牛皮圈套扣住了前脚,高悬半空;或是被机关木梁竹签,扎中肢体某一部分,在痛苦惶遽中,先是如何努力挣扎,带着绝望的低嗥,挣扎无从,精疲力尽后,方充满悲苦的激情,眼中充血沉默下来,等待天明,到末了终不免同归于尽:遗体陈列到这片雪地上,真如一幅动人的彩画,但任何一种图画,却不曾将这个近于不可思议的生命复杂与多方,好好表现出来。

后园竹林中的斑鸠呼声,引起了朋友的注意。我们于是一齐向后园跑去,朋友撒了一把绿豆到雪地上,又将一把绿豆灌入那支旧式猎枪中,(上火药时还用羚羊角!)藏身在一垛稻草后,有所等待。不到一会儿,枪声响处,那对飞下雪地啄食绿豆的斑鸠,即中了从枪管喷出的绿豆,躺在雪中了。吃早饭时,新娘子第一回下厨做的菜,送上桌子时,就是一盘辣子炒斑鸠。

一面吃饭一面听新郎述说上一月下大围猎虎故事,使我仿佛加入了那个在自然壮丽背景中,人与另外一种生物,充满激烈活动,如何由游戏而进入争斗,又由流血转增宗教的庄严。

新娘子的眉毛还是弯弯的,脸上有一种腼腆之光,引起我老想要问一句话,又像是因为昨夜老太太塞在枕下那包糖,当真封住了口,不便启齿。可是从外面跑来一个长工,却代替了我,在桌前向主人急促陈述:

“老太太,大少爷,你家巧秀?她走了,跟男人走了。有人在坳上亲眼看见过,和昨天吹唢呐那个棉寨人,一齐逃走的。一定向雅拉营跑,要追还追得上,不会很远!巧秀背了个小小包袱,笑嘻嘻的,跟汉子,不知羞!”

“咦,咦!”一桌旁七个吃饭的人,都为这个离奇消息给愣住了。这个情绪集中的一刹那,使我意识到两件事,即眉毛比较已无可希望,而我再也不能作画家。

我一个人重新枯寂的坐在这个小房间火盆边。听着炖在火盆上铜壶的白水沸腾,好像失去了点什么,不经意被那个十七岁私奔的乡下姑娘,收拾在她那个小小包袱中,带到一个不可知不易想的小小地方去了。我得找回来才是事,可是向那里去找?

不过事实上我倒应分说得到了一点什么。得到的究竟是什么?我问你读者,算算时间,我来到这个乡下还只是第二天,除掉睡眠,耳目官觉和这里一切接触还不足七小时,生命的丰满,洋溢,把我的感情或理性,已给完全混乱了。

阳光上了窗棂,屋外檐前正滴着融雪水。我年纪刚满十八岁。

十月十二日重写

巧秀和冬生[5]

雪在融化。田沟里到处有注入小溪河中的融雪水,正如对于远海的向往,共同作成一种欢乐的奔赴。来自留有残雪溪涧边竹篁丛中的山鸟声,比地面花草还占先透露出春天消息,对我更俨然是种会心的招邀。就中尤以那个窗后竹园的寄居者,全身油灰颈脖间围了一条锦带的斑鸠,作成的调子越来越复杂,也越来越离奇。

“巧秀,巧秀,你当真要走?你莫走!”

“哥哥,哥哥,喔。你可是叫我?你从不理我,怎么好责备我?”

原本还不过是在晓梦迷蒙里,听到这个古怪而荒谬的对答,醒来不免十分惆怅。目前却似乎清清楚楚的,且稍微有点嘲谑意味,近在我耳边诉说,我再也不能在这个大庄院住下了。因此用“欢喜单独”作为理由,迁移个新地方,村外药王宫偏院中小楼上。这也可说正是我自己最如意的选择。因为庙宇和村子有个大田坝隔离,地位完全孤立。生活得到单独也就好象得到一切,为我十八岁年纪时所需要的一切。

我一生中到过许多希奇古怪的去处,过了许多式样不同的桥,坐过许多式样不同的船,还睡过许多式样不同的床。可再也没有比半月前在满家大庄院中那一晚,躺在那铺楠木雕花大床上,让远近山鸟声和房中壶水沸腾,把生命浮起的情形心境离奇。以及迁到这个小楼上来,躺在一铺硬板床上,让远近更多山鸟声填满心中空虚,所形成一种情绪更幽渺难解!

院子本来不小,大半都已为细叶竹科植物的蕃植所遮蔽,只余一条青石板砌成的走道,可以给我独自散步。在丛竹中我发现有宜于作手杖的罗汉竹和棕竹,有宜于作箫管的紫竹和白竹,还有宜于作钓鱼竿的蛇尾竹。这一切性质不同的竹子,却于微风疏刷中带来一片碎玉倾洒,带来了和雪不相同的冷。更见得幽绝处,还是小楼屋脊因为占地特别高,宜于遥瞻远瞩,几乎随时都有不知名鸟雀在上面歌呼;有些见得分外从容,完全无为的享受它自己的音乐,唱出生命的欢欣;有些又显然十分焦躁,如急于招朋唤侣,而表示对于爱情的渴望。那个油灰色斑鸠更是我屋顶的熟客,本若为逃避而来,来到此地却和它有了更多亲近机会。从那个低沉微带忧郁反复嘀咕中,始终像在提醒我一件应搁下终无从搁下的事情,即巧秀的出走。即初来这个为大雪所覆盖的村子里,参加朋友家喜筵过后,房主人点上火炬预备送我到偏院去休息时,随同老太太身后,负衾抱裯来到我那个房中,咬着下唇一声不响为我铺床理被的十七岁乡下姑娘巧秀。我正想用她那双眉毛和新娘子眉毛作个比较,证实一下传说可不可靠。并在她那条大辫子和发育得壮实完整的四肢上,做了点十八岁年青人的荒唐梦。不意到第二天吃早饭桌边,却听人说她已带了个小小包袱,跟随个吹唢呐的乡下男人逃走了。在那个小小包袱中,竟像是把我所有的一点什么东西,也于无意中带走了。

巧秀逃走已经半个月,还不曾有回头消息。试用想象追寻一下这个发辫黑,眼睛光,胸脯饱满乡下姑娘的去处,两人过日子的种种以及明日必然的结局,自不免更加使人茫然若失。因为不仅偶然被带走的东西已找不回来,即这个女人本身,那双清明无邪眼睛所蕴蓄的热情,沉默里所具有的活跃生命力,都远了,被一种新的接续而来的生活所腐蚀,遗忘在时间后,从此消失了,不见了。常德府的大西关,辰州府的尤家巷,以及沅水流域大小水码头边许多小船上,经常有成千上万接纳客商的小婊子,脸宽宽的眉毛细弯弯的,坐在舱前和船尾晒太阳,一面唱《十想郎》小曲遣送白日,一面纳鞋底绣花荷包,企图用这些小物事连结水上来去弄船人的恩情。平凡相貌中无不有一颗青春的心永远在燃烧中。一面是如此燃烧,一面又终不免为生活缚住,挣扎不脱,终于转成一个悲剧的结束,恩怨交缚气量窄,投河吊颈之事日有所闻。追源这些女人的出处背景时,有大半和巧秀就差不多,缘于成年前后那份痴处,那份无顾忌的热情,冲破了乡村习惯,不顾一切的跑去。从水取譬,“不到黄河心不死”。但大都却不曾流到洞庭湖,便滞住于什么小城小市边,过日子下来。向前既不可能,退后也办不到,于是如彼如此的完了。

我住处的药王宫,原是一村中最高会议所在地,村保国民小学的校址,和保卫一地治安的团防局办公处。正值年假,学校师生都已回了家。会议平时只有两种:积极的是春秋二季邀木傀儡戏班子酬神还愿,推首事人出份子。消极的便只是县城里有公事来时,集合士绅人民商量对策。地方治安既不大成问题,团防局事务也不多,除了我那朋友满大队长由保长自兼,局里固定职员,只有个戴大眼镜读《随园食谱》用小绿颖水笔办公事的师爷,一个年纪十四岁头脑单纯的局丁。地方所属自卫武力虽有三十多支杂枪,却分散在村子里大户人家中,以防万一,平时并不需要。换言之,即这个地方目前是冷清清的。因为地方治安无虞,农村原有那分静,表面看也还保持得上好。

搬过药王宫半个月来,除了和大队长赶过几回场,买了些虎豹皮,选了些斗鸡种,上后山猎了回毛兔,一群人一群狗同在春雪始融湿滑滑的涧谷石崖间转来转去,搅成一团,累得个一身大汗,其余时间居多倒是看看局里老师爷和小局丁对棋。两人年纪一个已过四十,一个还不及十五,两面行棋都不怎么高明,却同一十分认真。局里还有半部《聊斋志异》,这地方环境和空气,才真宜于读《聊斋志异》!不过更新的发现,却是从局里新孵的一窝小鸡上,及床头一束束草药的效用上,和师爷于短时期即成了个忘年交,又从另外一种方式上,和小局丁也成了真正知己。先是翻了几天《聊斋志异》,以为青凤黄英会有一天忽然掀帘而入,来到以前且可听到楼梯间细碎步声。事实上雀鼠作成的细碎声音虽多,青凤黄英始终不露面。这种悬想的等待,既混和了恐怖与欢悦,对于十八岁的生命言也极受用。可是一和两人相熟,我就觉得抛下那几本残破小书大有道理,因为随意浏览另外一本大书某一章节,都无不生命活跃引人入胜!

原来巧秀的妈是溪口人,二十三岁时即守寡,守住那两岁大的巧秀和七亩山田。年纪青,不安分甘心如此下去,就和一个黄罗寨打虎匠相好。族里人知道了这件事,想图谋那片薄田,捉奸捉双把两人生生捉住。一窝蜂把两人涌到祠堂里去公开审判。本意也大雷小雨的把两人吓一阵,痛打一阵,大家即从他人受难受折磨情形中,得到一种离奇的满足,再把她远远的嫁去,讨回一笔财礼,作为脸面钱,用少数买点纸钱为死者焚化,其余的即按好事出力的程度均分花用。不意当时作族长的,巧秀妈未嫁时,曾拟为𨃅儿子讲作儿媳妇,巧秀妈却嫌他一只脚不成功,族长心中即憋住一腔恨恼。后来又借故一再调戏,反被那有性子的小寡妇大骂一顿,以为老没规矩老无耻。把柄拿到手上,还随时可以宣布。如今既然出了这种笑话,因此回复旧事,极力主张把黄罗寨那风流打虎匠两只脚捶断,且当小寡妇面前捶断。私刑执行时,打虎匠咬定牙齿一声不哼,只把一双眼睛盯看着小寡妇。处罚完事,即预备派两个长年把他抬回三十里外黄罗寨去。事情既有凭有据,黄罗寨人自无话说。可是小寡妇呢,却当着族里人表示她也要跟去。田产女儿通不要,也得跟去。这一来族中人真是面子失尽。尤其是那个一族之长,心怀狠毒,情绪复杂,怕将来还有事情,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连根割断。竟提议把这个不知羞耻的贱妇照老规矩沉潭,免得黄罗寨人说话。族祖既是个读书人,读过几本“子曰”,加之辈分大,势力强,且平时性情又特别顽固专横,即由此种种,同族子弟不信服也得三分畏惧。如今既用维持本族名誉面子为理由,提出这种兴奋人的意见,并附带说事情解决再商量过继香火问题。人多易起哄,大家不甚思索自然即随声附和。阖族一经同意,那些无知好事者,即刻就把绳索和磨石找来,督促进行。在纷乱下族中人道德感和虐待狂已混淆不可分。其他女的都站得远远的,只轻轻的喊着“天”,却无从作其他抗议。一些年青族中人,即在祠堂外把那小寡妇上下衣服剥个净光,两手缚定,背上负了面小磨石,并用藤葛紧紧把磨石扣在颈脖上。大家围住小寡妇,一面无耻放肆的欣赏那个光鲜鲜的年青肉体,一面还狠狠的骂女人无耻。小寡妇却一声不响,任其所为,眼睛湿莹莹的从人丛中搜索那个冤家族祖。族祖却在剥衣时装作十分生气,狠狠的看了几眼,口中不住说“下贱下贱”,装作有事也不屑再看,躲进祠堂里去了。到祠堂里就和其他几个年长族人商量打公禀禀告县里,准备大家画押,把责任推卸到群众方面去,免得出其他故事。也一面安慰安慰那些年老怕事的,引些圣经贤传除恶务尽的话语,免得中途变化。到了快要黄昏时候,族中一群好事者,和那个族祖,把小寡妇拥上了一只小船,架起了桨,沉默向溪口上游长潭划去。女的还是低头无语,只看着河中荡荡流水,以及被双桨搅碎水中的云影星光。也许正想起二辈子投生问题,或过去一时被族祖调戏不允许的故事,或是一些生前“欠人”“人欠”的小小恩怨。也许只想起打虎匠的过去当前,以及将来如何生活,一岁大的巧秀,明天会不会为人扼喉咙谋死?临出发到河边时,一个老表嫂抱了茫然无知的孩子,想近身来让小寡妇喂点奶,竟被人骂为老狐狸,一脚踢开,心狠到临死以前不让近近孩子。但很奇怪就是从这妇人脸色上竟看不出恨和惧,看不出特别紧张。……至于一族之长的那一位呢,正坐在船尾梢上,似乎正眼也不想看那小寡妇。其实心中却漩起一种极复杂纷乱情感,为去掉良心上那些刺,只反复喃喃以为这事是应当的,全族脸面攸关,不能不如此的。自己既为一族之长,又读过书,实有维持道德风化的责任。当然也并不讨厌那个青春康健光鲜鲜的肉体,讨厌的倒是“肥水不落外人田”,这肉体被外人享受。妒忌在心中燃烧,道德感益强迫虐狂益旺盛。至于其他族人中呢,想起的或者只是那几亩田将来究竟归谁管业。都不大自然,因为原来那点性冲动已成过去,都有点见输于小寡妇的沉静情势。小船摇到潭中最深处时,荡桨的把桨抽出水,搁在舷边。船停后轻轻向左旋着,又向右旋。大家都知道行将发生什么事。一个年纪稍大的某人说:“巧秀的娘,巧秀的娘,冤有头,债有主,你好好的去了吧。你有什么话嘱咐?”小寡妇望望那个说话安慰她的人,过一会儿方低声说:“三表哥,做点好事,不要让他们捏死我巧秀喔,那是人家的香火!长大了,不要记仇!”大家静默了。美丽黄昏空气中,一切沉静,谁也不肯下手。老族祖貌作雄强,心中实混和了恐怖与庄严。走过女人身边,冷不防一下子把那小寡妇就掀下了水,轻重一失衡,自己忙向另外一边倾坐,把小船弄得摇摇晃晃。人一下水,先是不免有一番小小挣扎,因为颈背上悬系那面石磨相当重,随即打着漩向下直沉。一阵子水泡向上翻,接着是水天平静。船随水势溜着,渐渐离开了原来位置。船上的年青人眼都还直直的望着水面。因为死亡带走了她个人的耻辱和恩怨,却似乎留念给了每人一份看不见的礼物。虽说是要女儿长大后莫记仇,可是参加的人那能忘记自己作的蠢事,几个人于是俨然完成了一件庄严重大的工作,把船掉了头。死的已因罪孽而死了,然而“死”的意义却转入生者担负上,还得赶快回到祠堂里去叩头,放鞭炮挂红,驱逐邪气,且表示这种勇敢和决断行为,业已把族中受损失的荣誉收复。事实上却是用一切来拔除那点在平静中能生长,能传染,影响到人灵魂或良心的无形谴责。即因这种恐怖,过四年后那族祖便在祠堂里发狂自杀了。只因为最后那句嘱咐,巧秀被送到八十里远的满家庄院,活下来了。

巧秀长大了,亲眼看过这一幕把她带大的表叔,团防局的师爷,原本有意让她给满家大队长做小婆娘,有个归依,有个保护。因为大太太多年无孕息,又多病,将来生男育女还可望扶正。大队长夫妇都同意这个提议。只是老太太年老见事多,加之有个痛苦记忆在心上,以为得凡事从长作计。巧秀对过去事又实在毫无所知,只是不乐意。因此暂时搁置。

巧秀常到团防局来帮师爷缝补衣袜,和冬生也相熟。冬生的妈杨大娘,一个穷得厚道贤慧的老妇人,在师爷面总称许巧秀。冬生照例常常插嘴提醒他的妈,“我还不到十四岁,娘。”“你今年十四明年就十五,会长大的!”两母子于是在师爷面前作小小争吵,说的话外人照例都不甚容易懂。师爷心中却明白,母子两人意见虽对立,却都欢喜巧秀,对巧秀十分关心。

巧秀的逃亡正如同我的来到这个村子里,影响这个地方并不多,凡是历史上固定存在的,无不依旧存在,习惯上进行的大小事情,无不依旧进行。

冬生的母亲一村子里通称为杨大娘。丈夫十年前死去时,只留下一所小小房产和巴掌大一片土地。生活虽穷然而为人笃实厚道,不乱取予,如一般所谓“老班人”。也信神,也信人,觉得这世界上有许多事得交把“神”,又简捷,又省事。不过有些问题神处理不了,可就得人来努力了。人肯好好的做下去,天大难事也想得出结果;办不了呢,再归还给神。如其他手足贴近土地的人民一样,处处尽人事而处处信天命,生命处处显出愚而无知,同时也处处见出接近了一个“道”字。冬生在这么一个母亲身边,在看牛,割草,捡菌子,和其他农村子弟生活方式中慢慢长大了,却长得壮实健康,机灵聪敏,只读过一年小学校,便会写一笔小楷字,且懂得一点公文程式。作公丁收入本不多,惟穿吃住已不必操心,此外每月还有一箩净谷子,一点点钱,这份口粮捎回作家用,杨大娘生活因之也就从容得多。且本村二百五十户人家,有公职身分公份收入阶级总共不过四五人,除保长队长和那个师爷外,就只那两个小学教员。所以冬生的地位,也就值得同村小伙子羡慕而乐意得到它。职务在收入外还有个抽象价值,即抽丁免役,且少受来自城中军政各方的经常和额外摊派。凡是生长于同式乡村中的人,都知道上头的摊派法令,一年四季如何轮流来去,任何人都挡不住,任何人都不可免,惟有吃公事饭的人,却不大相同。正如村中一脚踢凡事承当的大队长,派人筛锣传口信集合父老于药王宫开会时,虽明说公事公办,从大户带头摊起,自己的磨坊,油坊,以及在场上的槽坊,统算在内,一笔数目照例比别人出的多,且愁眉不展的感到周转不灵,事实上还得出子利举债。可是村子里人却只见到队长上城回来时,总带了些文明玩意儿,或换了顶呢氈帽,或捎了个洋水笔,遇有公证画押事情,多数公民照例按指纹画十字,少数盖章,大队长却从中山装胸间口袋拔出那亮晃晃圆溜溜宝贝,写上自己的名字,已够使人惊奇,一问价钱数目才更吓人,原来比一只耕牛还贵!像那么做穷人,谁不乐意!冬生随同大队长的大白骡子来去县城里,一年不免有五七次,知识见闻自比其他乡下人丰富。加上母子平时的为人,因此也赢得一种不同地位。而这地位为人承认表示得十分明显,即几个小地主家有十二三岁小闺女的,都乐意招那么一个小伙子作上门女婿。

村子去县城已五十里,离官路也在三里外。地方不当冲要,不曾驻过兵。因为有两口好井泉,长年不绝的流,营卫了一坝好田。田坝四周又全是一列小山围住,山坡上种满桐茶竹漆,村中规约好,不乱砍伐破山,不偷水争水,地方由于长期安定,形成的一种空气,也自然和普通破落农村不同。凡事有个规矩,虽由于这个长远习惯的规矩,在经济上有人占了些优势,于本村成为长期统治者,首事人。也即因此另外有些人就不免世代守住佃户资格,或半流动性的长工资格,生活在被支配状况中。但两者生存方式,还是相差不太多,同样得手足贴近土地,参加劳动生产,没有人袖手过日子。惟由此相互对照生活下,依然产生了一种游离分子,亦即乡村革命分子。这种人的长成都若有个公式:小时候作顽童野孩子,事事想突破一乡公约,砍砍人家竹子作钓竿,摘摘人家园圃桔柚解渴,偷放人田中水捉鱼,或从他人装置的网弶中取去捉住的野兽。自幼即有个不劳而获的发明,且凡事作来相当顺手。长大后,自然便忘不了随事占点便宜。浪漫情绪一扩张,即必然从农民身分一变而成为游玩。社会还稳定,英雄无用武之地,不能成大气候,就在本村子里街头开个小门面,经常摆桌小牌抽点头,放点子母利。相熟方面多,一村子人事心中一本册,知道谁有势力谁无财富,就向那些有钱无后的寡妇施点小讹诈。平时既无固定生计,又不下田,四乡逢场时就飘场放赌。附近三十里每个村子里都有二三把兄弟,平时可以吃吃喝喝,困难时也容易相帮相助。或在猪牛买卖上插了句嘴,成交时便可从经纪方面分点酒钱,落笔小油水。什么村子里有大戏,必参加热闹,和掌班若有交情,开锣封箱必被邀请坐席吃八大碗,打加官叫出名姓,还得做面子出个包封。新来年青旦角想成名,还得和他们周旋周旋,靠靠灯,方不会凭空为人抛石头打彩。出了事,或得罪了当地要人,或受了别的气扫了面子,不得不出外避风浪换码头,就挟了个小小包袱,向外一跑,更多的是学薛仁贵投军,自然从此就失踪了。若是个女的呢?情形就稍稍不同。生命发展与突变,影响于黄毛丫头时代的较少,大多数却和成年前后的性青春期有关。或为传统压住,挣扎无从,即发疯自杀。或突过一切有形无形限制,独行其是,即必然是随人逃走。惟结果总不免依然在一悲剧性方式中收场。

但近二十年社会既长在变动中,二十年内战自残自黩的割据局面,分解了农村社会本来的一切。影响到这小地方,也自然明白易见。乡村游侠情绪和某种社会现实知识一接触,使得这个不足三百户人家村子里,多有了三五十支杂色枪,和十来个退伍在役的连排长,以及二三更高级更复杂些的人物。这些人多近于崭新的一个阶级,即求生存已脱离手足勤劳方式,而近于一个寄食者。有家有产的可能成为“土豪”,无根无柢的又可能转为“土匪”,而两者又必有个共同的趋势,即越来越与人民土地隔绝,却学会了世故和残忍。尤其是一些人学得了玩武器的技艺,干大事业又无雄心和机会,回转家乡当然就只能作点不费本钱的买卖,且于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中,产生一套现实哲学。这体系虽不曾有人加以文字叙述,事实上却为极多数会玩那个愚而无知的人物所采用。永远有个“不得已”作借口,于是绑票种烟都成为不得已。会合了各种不得已而作成的堕落,便形成了后来不祥局面的扩大继续。但是在当时那类乡村中,却激发了另外一方面的自卫本能,即大户人家的对于保全财富进一步的技能。一面送子侄入军校,一面即集款购枪,保家保乡土,事实上也即是保护个人的特别权益。两者之间当然也就有了斗争,有流血事继续发生,而结怨影响到累世。这二十年一种农村分解形式,亦正如大社会在分解中情形一样,许多问题本若完全对立,却到处又若有个矛盾的调合,在某种情形中,还可望取得一时的平衡。一守固定的土地,和大庄院,油坊或榨坊槽坊,一上山落草;共同却用个“家边人”名词,减少了对立与磨擦,各行其是,而各得所需。这事看来离奇又十分平常,为的是整个社会的矛盾的发展与存在,即与这部分的情形完全一致。国家重造的设计,照例多疏忽了对于这个现实爬梳分析的过程,结果是一例转入悲剧,促成战争。这小村子所在地,既为比较偏远边僻的某省西部,地方对“特货”一面虽严厉禁止,一面也抽收税捐,在这么一个情形下,地方特权者的对立,乃常常因“利益平分”而消失。地方不当官路却宜于走私,烟土和巴盐的对流,支持了这个平衡的对立。对立既然是一种事实,各方面武器转而好像都收藏下来不见了。至少出门上路跑差事的人,求安全,徒手反而比带武器来得更安全,过关入寨,一个有衔名片反而比带一支枪更省事。

冬生在局里作事,间或得出出差,不外引导烟土下行或盐巴旁行。路不需出界外,所以对于这个工作也就简单十分。时当下午三点左右,照习惯送了两个带特货客人从界内小路过××县境。出发前,还正和我谈起巧秀问题。一面用棕衣包脚,一面托我整理草鞋后跟和耳绊。

我逗弄他说:“冬生,巧秀跑了,那清早大队长怎不派你去追她回来?”

“人又不是溪水,用闸门那关得住。人可是人!追上了也白追。”

“人正是人,那能忘了大队长老太太恩情?还有师爷,磨坊,和那个溪水上游的钓鱼堤坝,怎么舍得?”

“磨坊又不是她的财产。你从城里来,你欢喜。我们可不。巧秀心窍子通了,就跟人跑了,有仇报仇,有恩报恩,这笔账要明天再算去了。”

“她自己会不会回来?”

“回来吗?好马不吃回头草,那有长江水倒流?”

“我猜想她总在几个水码头边落脚,不会飞到海外天边去,要找她一定找得回来。”

“打破了的坛子,不要了!”

“不要了吗?你舍得我倒舍不得,她很好!”

我的结论既似真非真,倒引起了冬生的注意。他于是也似真非真的向我说:“你欢喜她,我见她一定会告她。她会给你做个绣花抱肚,里面还装满亲口嗑的南瓜子仁。可惜你又早不说,师爷也能帮你忙!”

“早不说吗?我一来就只见过她一面。来到这村子里只一个晚上,第二早天刚亮,她就跟人跑了!”

“那你又怎么不追下去?下河码头熟,你追去好了!”

“我原本只是到这里来和你大队长打猎,追麂子狐狸兔子,想不到还有这么一种山里长大的东西!”

这一切自然都是笑话,已过四十岁师爷听到我说的话,比不到十五岁冬生听来的意义一定深刻得多。因此也搭话说:“凡事要慢慢的学,我们这地方,草草木木都要慢慢的才认识,性质通通不同的!”

冬生走后约一点钟,杨大娘却两脚黄泥到了团防局。师爷和我正在一窠新孵出的小鸡边,点数那二十个小小活动黑白毛毛团。一见杨大娘那两脚黄泥,和提篮中的东西,就知道是从场上回来的。“大娘,可是到新场办年货?你冬生出差去了,今天歇尖岩村,明天才能回来。可有什么事情?”

杨大娘摸一摸提篮中那封点心:“没有什么事。”

“你那笋壳鸡上了孵没有?”

“我那笋壳鸡上城做客去了。”杨大娘点一点搁在膝头上的提篮中物,计大雪枣一斤,刀头肉半斤,元青鞋面布一双,香烛纸张……

问一问,才知道原来当天是冬生满十四岁的生庚日。杨大娘早就弯指头把日子记在心上,恰值鸦拉营逢场,犹自嘀咕了好几个日子,方下决心,把那预备上孵的二十四个大白鸡蛋从箩筐中一一取出,谨慎小心放入垫有糠壳的提篮里,捉好鸡,套上草鞋,到场上去和城里人打交道。虽下决心那么作,走到相去五里的场上,倒像原不过只是去玩玩,看看热闹,并不需要发生别的事情。因为鸡在任何农村都近于那人家属之一员,顽皮处和驯善处,对于生活孤立的老妇人,更不免寄托了一点热爱,作为使生活稍有变化的可怜简单的梦。所以到得人马杂沓黄泥四溅的场坪中转来转去等待主顾时,杨大娘自己即老以为这不会是件真事情。有人问价时,就故意讨个高过市价一半的数目,且作成“你有钱我有货,你不买我不卖”对立神气,不即脱手。因为要价高,城里来的老鸡贩,稍微揣揣那母鸡背脊,不还价,这一来,杨大娘必作成对于购买者有眼不甚识货轻蔑神气,蹩蹩嘴,掉过头去不作理会。凡是鸡贩子都懂得乡下妇人心理,从卖鸡人的穿着上即可明白,以为时间早,不忙收货,见要价特别高的,想故意气一气她,就还个起码数目。且激激她说,“什么八宝精,值那样多!”杨大娘于是也提着气,学作厉害十分样子,“你还的价钱只能买豆腐吃。”且像那个还价数目不仅侮辱本人,还侮辱了身边那只体面肥母鸡,怪不过意,因此掉转身,抚抚鸡毛,拍拍鸡头,好象向鸡声明,“再过一刻钟我们就回家去,我本来就只是玩玩的!”那只母鸡也像完全明白自己身分,和杨大娘的情绪,闭了闭小红眼睛,只轻轻的在喉间“骨骨”哼两声,且若完全同意杨大娘的打算。两者之间又似乎都觉得“那不算什么,等等我们就回去,我真乐意回去,一切照旧。”

到还价已够普通标准时,有认得她的熟人,乐于圆成其事,必在旁插嘴,“添一点,就卖了。这鸡是吃包谷长大的,油水多!”待主顾掉头时,又轻轻的告杨大娘,“大娘要卖也放得手了。这回城里贩子来得多,也出得起价。若到城里去,还卖不到这个数目!”因为那句要卖得放手,和杨大娘心情冲突,所以回答那个好意却是:

“你卖我不卖,我又不等钱用。”

或者什么人说:“不等钱用你来作什么?没得事作来看水鸭子打架,作个公证人?肩膊松,怎不扛扇石磨来?”

杨大娘看看,搜寻不出谁那么油嘴油舌,不便发作,只轻轻的骂着:“悖时不走运的,你妈你婆才扛石磨上场玩!”

事情相去十五六年,石磨的用处,本乡人知道的已不多了。

……那有不等钱用这么十冬腊月抱鸡来场上喝风的人?事倒凑巧,因为办年货城里需要多,临到末了,杨大娘竟意外胜利,卖的钱比自己所悬想的还多些。钱货两清后,杨大娘转入各杂货棚边去,从各种叫嚷,赌咒,争持,交易方式中,换回了提篮所有。末了且像自嘲自诅,还买了四块豆腐,心中混合了一点儿平时没有的怅惘,疲劳,喜悦,和朦胧期待,从场上赶回村子里去。在回家路上,必看到有村子里人有用葛藤缚住小猪的颈脖,赶着小畜生上路的,也看到有人用竹箩背负这些小猪上路的,使他想起冬生的问题。冬生二十岁结婚一定得用四只猪,这是六年后事情。她要到团防局去找冬生,给她个大雪枣吃,量一量脚看鞋面布够不够,并告冬生一同回家去吃饭,吃饭前点香烛向祖宗磕磕头。冬生的爹死去整十年了。

杨大娘随时都只想向人说:“杨家的香火,十四岁,你们以为孵一窝鸡,好容易事!他爹去时留下一把镰刀,一副连枷,……你不明白我好命苦!”到此眼睛一定红红的,心酸酸的。可能有人会劝慰说:“好了,现在好了,杨大娘,八十一难磨过,你苦出头了!冬生有出息,队长答应送他上学堂。回来也会做队长!一子双挑讨两房媳妇,王保长闺女八铺八盖陪嫁,装烟倒茶都有人,你还愁什么?……”

事实上杨大娘其时却笑笑的站在师爷的鸡窝边,看了一会儿小鸡。可能还关心到卖去的那只鸡和二十四个鸡蛋的命运,因此用微笑覆盖着,不让那个情绪给城里人发现。天气已晚下来了。正值融雪,赶场人太多,田坎小路已踏得稀糊子烂,怪不好走。药王宫和村子相对,隔了个半里宽田坝,还有两道灌满融雪水活活流注的小溪,溪上是个独木桥。大娘心想:“冬生今天已回不了局里,回不了家。”似乎对于提篮中那包大雪枣,“是不是应当放在局里交给师爷?”问题迟疑了一会儿,末后还是下了决心,提起篮子,就走了。我们站在庙门前石栏杆边,看这个肩背已佝偻的老妇人,一道一道田坎走去。

时间大约五点半,村子中各个人家炊烟已高举,先是一条一条孤独直上,各不相乱。随后却于一种极离奇情况下,一齐崩坍下来,展宽成一片一片的乳白色湿雾。再过不多久,这个湿雾便把村子包围了,占领了。杨大娘如何作她那一顿晚饭,是不易形容的。灶房中冷清了好些,因为再不会有一只鸡跳上砧板争啄菠菜了。到时还会抓一把米头去喂鸡,始明白鸡已卖去。一定更不会料想到,就在这一天,这个时候,离开村子十五里的红岩口,冬生和那两个烟贩,已被人一起掳去。

我那天晚上,却正和团防局师爷在一盏菜油灯下大谈《聊斋志异》,以为那一切都是古代传奇,不会在人间发生。师爷喝了一杯酒话多了点,明白我对青凤黄英的向往,也明白我另外一种弱点,便把巧秀母亲故事告给我。且为我出主张,不要再读书。并以为住在任何高楼上,都不如坐在一只简单小船上,更容易有机会和那些使二十岁小伙子心跳的奇迹碰头!他的本意只是要我各处走走,不必把生活固定到一个小地方,或一件小小问题得失上。不意竟招邀我上了另外一只他曾坐过的小船。

我仿佛看到那只向长潭中桨去的小船,仿佛即稳坐在那只小船上,仿佛有人下了水,船已掉了头。……水天平静,什么都完事了。一切东西都不怎么坚牢,只有一样东西能真实的永远存在,即从那个小寡妇一双明亮,温柔,饶恕了一切带走了爱的眼睛中看出去,所看到的那一片温柔沉静的黄昏暮色,以及两个船桨搅碎水中的云影星光。巧秀已经逃走半个月,巧秀的妈沉在溪口长潭中已十六年。

一切事情还并没有完结,只是一个起始。

一九四七年三月末北平

传奇不奇

(本文系接赤魇、雪晴、巧秀和冬生,为故事第四)

满老太太从油坊到碾坊。溪水入冬即枯落,碾槽停了工,水车上挂了些绿丝藻已泛白。上面还有些白鸟粪,一看即可知气候入冬,一切活动都近于反常,得有个较长休息。不过一落了雪,似乎即带来了一点春信息,连日因融雪,汇集在坝上长潭的融雪水,上涨到闸口,工人报说水量已经可转动碾盘。老太太因此来看看,帮同守碾坊的工人,用长柄扫帚打扫清理一下墙角和碾盘上蛛网蟢钱,在横轴上钢圈上倒了点油,挂好了搁在墙角隅的长摇筛,一面便吩咐家中长工,挑一箩糯谷来试试槽,看看得不得用。因为照习惯,过年作糍粑很要几挑糯,新媳妇拜年走亲戚,少不了糍粑和甜酒,都需要糯谷米。

工人回去后,满老太太把搁在旁边一个细篾烘笼提到手中,一面烘手一面走出碾坊,到坝上去看看。拟等待试过槽后,再顺便过村头去看看杨家冬生的妈。孩子送客人送了三天,还不曾转身,二三十里路并不算远,平时又无豺狼虎豹,路上一坦平。难道真是眼睛上有毛毛虫,掉到路旁“陷眼”“地窟窿”里去了?还是追麂子兔子,闪不知走到雪里滚入湃泥田,拔脚不出惨遭灭顶?(这在雪地上总还有个踪迹消息!)此外只有一个原因,即早先已定下了主意,要学薛仁贵,投军奔前程,深怕寡母眼泪浸软了心,临时脱身不得,因此趁便走去。可是在局里当差,已经是在乡兵员,正好考学校,那还有更方便事情?并且这种少年子弟背井离乡的事情虽常有,照例是要因点外事刺激才会发生;受了什么人的气丢失面子,赌输了钱无法交代,和什么女子有过情分,难善终始,不易长此厮守下去,到后方不免有此一着,不是同走就是独行,努力把自己拔出家乡拔出苦恼,取得个转机。就冬生说这些问题都不成问题。局里师爷到庄子上去提供报告时,就证明薛仁贵投军事不大可信。只有一点点可疑处,即是不是因为巧秀走失,半个月还无消息,冬生孩子心实,因为心里有些包瞒着的事,说不出口,所以要告奋勇去把巧秀找寻回来。说不定事前还许愿发过誓找不到决不回乡。所以就失了踪。这自然只是局里师爷的猜想,无凭无据。不过由此出发,村子于是有了以讹传讹的谣言:冬生到红岩口看见了巧秀,知道巧秀是和那吹唢呐的中砦人想要逃下常德府,凑巧和冬生碰头。两口子怕冬生小孩子口松出事,就把他一索子捆上,抛到江口大河里去了。事情虽没见证,话语却传到了老太太耳边。老太太心中慈悯,想去看看冬生的娘,安慰安慰这个妇人。

高枧地方二百户人家,满姓算是大族,满老太太家里,又是这一族中首户。近村子田地山坡产业,有大部分属于这个人家。此外还有油坊、碾坊等等产业。五里外场集上又开了个官盐杂货铺,经常派有庄伙守店。猴子坪的朱砂矿,还出得有些股份,所以家中厅堂中的陈设,就是座大过一尺的朱砂山,在服药求仙时代,这东西是必需进贡到朝廷去,私人保有近于犯罪的。当家的主人就是年过六十还精神矍铄的满老太太。丈夫已死去十多年。生有二男二女:女的都已出嫁,身边只两个男孩,大的就是刚婚娶不久的地方保安队长,小的进城上学,在县里还只读初中三。两弟兄身体都很健康,按照一个乡下有管教地主子弟的兴趣,和保家需要不免欢喜玩枪弄棒。家中有长工,有狗,有枪支,一个冬天,都用于鬻子所谓“捕虎逐麋”游猎工作上消磨了。

老太太为人正直而忠厚,素朴而勤俭,恰恰如一般南中国旧式地主富农神情。家产系累代勤俭而来,所以门庭充分保留传统的好规矩。一身的穿着,照例是到处补丁上眼,却永远异常清洁。内外衣通用米汤浆洗得硬挺挺的,穿上身整整齐齐,且略有点米浆酸味和干草香味。头脚都拾理得周周整整,不仅可见出老辈身分,还可见出一点典型人格。一切行为都若与书本无关,然而却处处合乎古人所悬想,尤其是属于性情温良一面,俨若与道同在。更重要是深明财富聚散之理,平时赡亲恤邻,从不吝啬。散去了财产一部分,也就保持了更多部分。一村子非亲即友,遇什么人家出了丧事喜事,月毛毛丢了生了,儿子害了长病,和这家女主人谈及时,照例要陪陪悲喜,事后还悄悄的派人送几升米或两斤片糖去,尽一尽心。一切作来都十分自然,因此新屋落成时,村子里上了块金漆朱红匾额”乐善好施“。

一家人都并无一定宗教信仰,屋当中神位,供了个天地君亲师牌位,另外还供有太岁和土地神。灶屋有灶神,猪圈、牛栏,仓房也各有鬼神所主,每早晚必由老太太洗手亲自去作揖上香。逢月初一十五,还得各处奠奠酒,颂祝人畜平安。一年四季必按节令虔诚举行各种敬神仪式,或吃斋净心,或杀猪还愿,不问如何,凡事从俗。过年时有门户处,都贴上金箔喜钱和吉祥对联,庆贺佳节。并一面预备了些钱米,分送亲邻。有羞羞怯怯来告贷的,照例必能如愿以偿。

一家财产既相当富有,照料经管需人,家中除担任团防局保卫一村治安的丁壮外,长年即雇有十来个长工,和两个近亲管事。油坊碾坊都有副产物,用之不竭,因此经常养了四只膘壮大牯牛,两栏肥猪,几头羊,三五十只鸡鸭,十多窝鸽子,几只看家狗。大院中还喂有两只锦鸡,一对大耳朵兔子,两缸金鱼。后园尚有几箱蜜蜂。对外含有商务经济,虽由管事经手,内外收支,和往来亲戚礼数往还以及债务数目,却有一本无字经记在老太太心中,一提起,能道出源源本本。

老太太对日常家事是个现实主义者,对精神生活是个象征主义者,对儿女却又是个理想主义者;一面承认当前,一面却寄托了些希望于明天。大儿子若有实力可以保家,有精力能生二男二女,她还来得及为几个孙子商定亲事,城里看一房亲,乡里看一房亲。两孙女儿也一城一乡许给人家。至于第二儿子的事呢,既读了书,就照省城里规矩,自由自由,找一个城里女学生,让她来家里玩风琴唱歌也好。只要二儿子欢喜都可照办,二儿子却说还待十年再结婚不迟。……冬生呢,她想也要帮帮忙,到成年讨媳妇时,送十亩地给他做。

老太太的梦相当健康也相当渺茫,因为中了俗话说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,一切合理建筑起来的楼阁,到天那一算出现时,就会一齐塌圮成为一堆碎雪破冰,随同这个小溪流的溶雪水,泛过石坝,钻过桥梁,带入大河终于完事。

老太太见长工挑着两半箩谷子从庄子里走出,直向碾坊走来,后面跟了两个人,一个面生一个就是正想去看看的冬生的妈杨大娘。还不及招呼,却发现了那个杨大娘狼狈焦急神气,赶忙迎接上去:“大姨,大姨,你冬生可回来了吗?我正想去看您!”

杨大娘两脚全是雪泥,萎悴悴的,虚怯怯的,身子似乎缩小了许多,轻轻咒了自己一句:“菩萨,我真是悖时!”

老太太从神气估出了一点点谱,问那陌生乡下人:“大哥,你可是新场人?”

挑谷子长工忙说,“鸡冒老表,这是队长老太太,你说说你那个。”

老太太把一众让进碾房去,明白事情严重。

那人又冷又急,口中打结似的,说了两三遍。才理畅了喉,禀告来意。从来人口中方知道失踪三天的冬生,和伴送那两挑烟土,原来在十里外红岩口,被砦子上田家兄弟和一小帮人马拦路抢劫了。因为首先押到鸡冒老表在山脚开的小饭铺烤火,随后即一同上了山,不知向什么地方走了。鸡冒认得冬生,看冬生还笑眯眯的,以为不是什么大事。昨天赶场才听人说冬生久不回村子,队长还放口信找冬生,打听下落。才知道冬生是和烟帮一起被劫回不来。那群人除了田家兄弟面熟,还有个大家都叫他作五哥,很像是会吹唢呐的中寨人,才二十来岁一个好后生,身上还背个盒子炮,威风凛凛。冬生还对他笑也对鸡冒老表笑,意思可不明白。来人一再请求老太太,不要张扬说这事是他打的报告,因为他怕田家兄弟烧房子报仇。他又怕不来报告,将来保上会有人扳他连坐,以为这一行人曾到他店铺里烤过火。两个土客的逃回,更证实了前后经过如何实在。

下半天,这件事情即传遍了高岘。队长在团防局召集村保紧急会议,商量这事是进行私和还是打公禀报告县里。当场有个满家人说:红岩口地方本在大队长治安范围内,田家人这种行为近于不认满家的账才如此。若私和,照规矩必这方面派人去接洽,商量个数目,满家出笔钱方能把人货赎出。这事情已有点丢面子。凡事破例不得,一让步示弱,就保不定有第二回故事。并且一伙中还有个拐带巧秀逃走的中砦人,拐了人家黄花女,还敢露面欺人,更近于把唾沫向人脸上吐。大队长和师爷一衡量轻重,都主张一面召集丁壮,一面禀告县里剿匪。大队长并亲自上县城,呈报这件事,请县长带队伍下乡督促,惩一警百。县长是个少壮军官,和大队长谈得来,年青喜事,正想下乡打猎,到队长家中去住住。于是第二早即带了一排县警备队,骑马和队长下乡。到了高岘,县长住在大队长家中,三十个县警队都住在药王宫团防局里。

县长出巡清乡到了高岘,消息一传出后,大队长派过红岩口八里田家砦的土侦探,回来禀报,一早上田家兄弟带了四支枪和几挑货物,五六挑糍粑,三石米,一桶油,三十来个人,一齐上了老虎洞。冬生和巧秀和吹唢呐那个人也在队伍里。冬生萎萎悴悴,光赤着一只脚板。田家兄弟还说笑话壮村子里乡下人胆,县长就亲自来,也不用怕。守住上下洞,天兵天将都只好仰着个脖子看,看累了,把附近村子里的鸡吃光了,还是只有坐轿子回县里去,莫奈我田老大何。

县长早明白接近边境矿区人民蛮悍有问题,不易用兵威统治。本意只是利用人民怕父母官心理,名义上出巡剿匪,事实上倒是来到这个区域几个当地大乡绅家住住,开开会,商量出个办法。于时那出事的一区负责人,即可将案中人货,作好作歹交出,或随便提个把倒霉乡下人(或三五年前犯过案或只是穷而从不作坏事的),糊涂割下头来,挂在场集上一示众。另一面又即开会各村各保摊筹一笔清乡子弹费,慰劳费,公宴费,草鞋费,并把乡绅家的腊肉香肠挑两担,老母鸡大阉鸡捉个三五十只,又作为治太太心气痛,敛个白花阴干浆子货百八十两,鲜红如血的箭头砂又收罗个三五十两,于是排队打道回衙。派秘书一面写新闻稿送省里拿津贴的报馆,宣称县座某日出巡,某日归来,亲自率队深入匪区击毙悍匪赛宋江和彭咬脐。一面又将这事情禀报给省政府,用卑职称呼同样宣传一番。花样再多一些,还可用某乡民众代表名义登报,一注三下,又省事又热闹,落得个名利双收。

田家兄弟看准了县座平时心理,可忽略了县长和大队长这时要面子争面子的情绪状态。

得到报告五点钟后,高岘属百余壮丁,奉命令都带了自卫武器和粮食,围剿老虎洞巨匪。县长并亲自督战。因为县长的驾临,已把一村子人和队长忙而兴奋到无可比拟情形。就中只有两个妇人反而又害怕又十分忧愁,不知如何是好,沉默无语,一同躲在碾坊里,心抖抖的从矮围墙缺口看队伍出发。一个是冬生的老母,只担心被迫躲入老虎洞里的冬生,会玉石俱焚,和那一伙强人同归于尽,自己命根子和一切希望从而割断,还有一个是一生为人忠厚的满老太太,以为这件事和田家人结怨结仇,实在可怕。两人身边还有那个新媳妇,脸上尚带着腼腆光辉,不知说什么好想什么好。大队长虽已骑上了那匹白骡子,斜佩了支子弹上膛的盒子炮,追随县长马后出发,像忽然体会到了寡母的柔弱爱情和有见识远虑,忙回头跑到碾坊里来。

“妈唉,妈唉,你不要为我担心,我们人多,不会吃亏的!”

可是一看到满老太太和杨大娘两双皱纹四锁湿莹莹的小小眼睛,和新媳妇一双带笑黑眼睛,就明白家中老一辈担心的还有更深一层意义,不免显得稍稍慌张失措,结结凝凝的说:“娘,你放心!我们不会随便杀死人的。都是家边人,无冤无仇,县长也说过,这回事只要肯交出冬生和…………罚一点款,就可了结。我不会做蠢事杀一个人,让后代结仇结恨,缠个不休!”

老太太说:“你千万小心,不要出事!你不比县官,天大的祸事都惹得起。你是本地人,背贴着土,你爷爷老子坟都埋在这里,不能做错事!我心都疼破了,求你老子保佑你。菩萨保佑你,我为你许了两只猪!”

新媳妇年纪轻不甚懂事,只觉得大队长格外威武英俊。

一行人众向老虎洞出发时,村中妇孺长老都一同站在门前田塍上和药王宫前面敞坪中看热闹,这个乱杂杂的队伍和雪后乡村的安静,恰恰形成一个对比,给人印象异常鲜明。都不像在进行一件不必要的残杀,只是一种及时行乐的田猎。

老虎洞位置在高岘偏东二十里,差二里许路即和县属第九保区接壤。田姓在九保原为大姓,先数代曾出过一个贡生,一个参将,入民国又出过一个营长。有一房还管过两年猴子坪的水银矿,这点功名权势,在乡下结果是有相当意义的,影响到这一族是一部分子弟从庄稼汉转入县里中学读书,另外一部分子弟,又由田里转上山砦,保留个对泥田砚田均无兴趣,不耕而获的幻想,先还是用镰刀获人的庄稼,随同民国民族历史堕落的发展,到后即学会用火器收获他人的财物。有一些不肖子弟在本村留不住脚后,方转入高岘属刨荒山。高岘属土地最富腴原在满家住的村子,那一坝冬水田和四山茶桐梓漆,再加上去本村五里官路上的那个大市集,每逢三六把附近五十里货物集中交易,即以山货杂物盐布茶漆的集散,影响到许多人经济生活,得天独厚处,已够其他村保人民羡慕,自恨不如。加上满姓大户财富势力集中,自然更遭物忌。老虎洞在高岘属算极荒瘠,地在××河上游,平时水源小,满河滩全是青石和杂草。夹岸是青苍苍两列悬岩,有些生长黄杨树杂木,有些却壁立如削,草木不生。老虎洞分上下二洞,都在距河滩百丈悬岩上,位置天生奇险,上不及天下不及泉,却恰好有一道山缝罅可以上攀。一洞干涸,里面铺满白沙,一洞有天生井泉,冬夏不竭,向外直流成一道细小悬瀑。两洞面积大约可容上千人左右,平时只有十月后乡下人来熬洞硝,作土炮火药或烟火爆竹用,到兵荒马乱年头,乡下人被迫非逃难不可时,两属村子里妇孺,才带了粮食和炊具,一齐逃到洞中避难,待危险期过后再回村中。后来有逃难人在洞中生育过孩子,孩子长大成了事业,因此在干洞中修了个娘娘庙,乡下求子的就爬上洞中来求子,把庙中泥塑木雕女菩萨穿上绣花袍子。地方既常有香火供奉,也就不少人踪。只是究竟太险,地方虽美好实荒凉,站在洞口向下望,向远望,有时但见一片烟岚笼罩树木岩石,泉水淙淙,怪鸟一鸣,令人绝俗离世。

两个洞既为人预先占据,把路一堵住,便成绝地。除附近小小山缝还生长些细藤杂树,鼯鼠猿猱可以攀援,任何人想上下都不可能。

做案的田家人本意不过是把土货夺过手,放冬生回去传话,估量满家有钱怕事,可以换两支枪。凑巧冬生和拐巧秀逃到田家砦子吹唢呐的一位迎面碰头,于是把冬生暂时扣下,且俟派人接头换得了枪,大家向贵州逃奔时再释放冬生。不意吴用孔明算左了计,把握不住现实,大队长为面子计,竟邀县长出巡剿匪。这一来,因激生变,不能瓮中捉鳖,让人暗算,大伙儿只好一齐入老虎洞,以逸待劳,把个大队长拖软整溶再办交涉。

当地人民武力集中在河下悬崖两头,预备用封锁方式围困洞中一伙时,洞中一伙当真即以逸待劳,毫不在意的,在上面打鼓打锣的叫嚷笑闹。一切都若有恃无恐,要持久战下去,且算定持久下去,官方和高岘一村子人,都必然在疲劳饥饿下失败。地势既有利于洞中一伙,下面新火器不仅无从使用,且得从草丛石砾间找寻掩蔽,防备上面用火器或石卵瞄准。好些情形都和荷马史诗上所叙战事方法相差不多,今古不同处即在这种情形下,纵再有个聪明人想得出用大木马装载武士,也无法接近洞口,趁隙入洞。

县长先是远远的停在一个大石堆后,指挥这个攻势。打了百十枪后,不意上面锣鼓声更加热闹。天已入暮,山谷中夜风转紧,只好停止进攻,派兵士砍松树就僻处搭棚,升火造饭,大家过夜。

第二天想出了主意,调三十名县警队从三里外红岩口爬上对山,伏在对山崖上向洞中取准。把锣鼓打息了一会儿,随后却忽然见到洞中三尊穿红缎袍子的塑像,直逼洞口,锣鼓又重新自洞中传出,枪弹虽打中洞口目标,实无从伤着那些混和野性与顽劣作成的嘲侮表现,这一天的攻势只证明一件事,即洞中人当真有新式武器,洞口也还击了十来响枪,大队长从枪声中分辨得出有当时著名的春田,小口紧,和盒子炮,而且一共有五枝枪,比侦探报告还多一枝。

大队长虽杀羊宰猪作犒劳,还为县长预备腊肉野味和茅台酒,又派人从家中带了虎皮狸子皮褥垫,行军床,过野外生活。到了第四天,县长的打猎趣味已索然兴尽,剿匪兴奋则真如田家兄弟说的,完全用疲倦代替,借故说县里还要开清乡会议,得赶回去主持。又说洞中匪徒,已成瓮中之鳖,迟早终必授首。只要派少数人把住山脚路口,再好好计划把守住岩壁两端和红岩口村子大路,匪徒纵再顽狠,不久也依然会授首成擒!县长于是召集高岘人民,训话一个半钟头,指挥了一大套战略,还零零碎碎称引了许多似可解不可解《孙子兵法》上的话语,证实武德武学两臻善美外,县长于是骑上马,押着三十个缩缩瑟瑟的土制队伍,和几担土产,一大坛米酒,一大坛菌子油,以及一笔来自人民的犒劳,骑在马背上摇摇荡荡回返县城去了。

大队长作了督战官,采用了“军师吴用”的意见,用《孙子兵法》上成语,稳住了自己失败意识,继续包围下去。

到了第七天,高枧属其他村子里自卫队,带来的粮食大半已吃光了,又已快到过年时节,各有事做,不能不请求回家。照大队长意见,天气那么冷,全部回家也极自然。可是县长却于此时来个极严厉命令,限旬日攻克,不得牵延支吾,致干未便。末尾一句话,好像是把大队长踢了一脚,不免闷昏昏的,又急又气。真真是小不忍则乱大谋,深悔事先不和母亲商量,结果真是骑虎难下。

局中师爷和我各背了个被卷去红岩口老虎洞观战,先是到河下看了许久,又爬上对山去,欣赏一番。一切情景都像只宜于一个风景画家取材而预备的,不是为流血而预备的。可是事实两个山洞中却正有三十来个生气活跃的人在被围困中。倘若一直围下去总有一天洞中人会全体饿毙的。然而这时节山洞中却日夜可闻锣鼓,欢呼声。师爷即景生情,想出了个新主意,以为对面山岩也必然可以爬上去。若爬得上去,估计顶上距洞口不会到一百五十步。村子中有的是石匠,为什么不调遣两个到老虎洞山谷顶上去,慢慢的从岩缝打条小路下达洞口,从上面作个攻势?不及到洞口,我们就可以派个人去办交涉,和里面掌舵的谈谈条件,看看是不是可以谈得开!

两个石匠当真就着手工作,到得峰壁顶上时,方知道山夹缝石头错落,还可攀藤附葛勉强上下。因此同时在山顶上也派了人防守,免得从这条路逃脱。仅仅四天,那悬崖路已开到离上洞不及三丈远近,已可听得洞中人谈话。大队长告奋勇从顶上攀着绳子溜到那个地方去,招呼洞里人开谈判。只要允许把人货枪三者一齐交出,即可保障一伙人生命安全。洞中人却答应还人还货,可不缴枪。为的是缴过了枪,虽目前可以由族上高年作保,一切无事,此后几个人安全可就无多大把握。尤其是首谋的田家兄弟,和那个拐巧秀逃走吹唢呐的中砦人,在洞口称五哥管事,怕大队长饶放不过。若果不缴枪呢,大队长一方面又不免担心。因为乡下人习性他摸得熟,事本来即从“不服气”而挑衅,这次不成功,从口中抠出了肉团团,气不降下,还会闪不知作出更严重的举动,再向三十里边上一跑了事。到后又由局里师爷和那中砦人商讨办法,问题依然僵持,不能解决。不过却因此知道巧秀的确藏在洞中做押砦夫人,师爷叫她时她不则声。

最后一着是冬生的妈杨大娘,腰上系着一条粗麻绳,带了两件新衣,一双鞋,两斤糍粑,攀藤援葛慢慢下到洞口上边绝壁路尽处。

“冬生,冬生,你还在吗?”

只听到洞里有个人传话:“冬生,冬生,有人叫你!你妈来了!”

被扣留的冬生,一会会也爬到了洞口边,仰着头又怯又快乐的叫他的娘:“妈唉,妈唉,我还活着!”脆弱声音充满了感情。

杨大娘泪眼婆娑的半哭半嘶:“冬生,你还活着,你可把人活活急死!你老子前三世作了什么孽,报应到你头上来!你求求他们放你出来啊!”一面悲不自胜一面招呼巧秀和田家兄弟,“巧秀,巧秀,你个害人精!你也做个好事,说句好话!田老大老二,我杨家和你又无冤无仇,杨家香火只有这一苗苗,为什么不积点德放他出来?”

洞口田老二说:“杨大娘,要你大队长网开一面就好!大家都是家乡人,何必下毒手一网打尽?大队长说要饿死我们,再拖半年我们也不怕。我们说话算话,冤有头债有主,不会错认人。满家人仗势逞强要县长来红岩口清乡,把一村子里鸡鸭清掉倒回去了。我们田家有一个人死了,要他满家赔一双。我们能逃也不逃,看他拖得到多久!”

“这是你们自己的账,管我姓杨的娃娃什么事?”

“杨大娘你放心,你冬生在这里,我们不会动他一根毛。你问问他是不是挨饿受寒。解铃还是系铃人,事情要看队长怎么办!”

杨大娘无可奈何,把带来的一点东西抛下去,只好离开了那个地方。这地方不久就换上了几个乡下憨子,带了大毛竹作夹辣子的烟火,绑缚在长竹杆一端,点燃后悬垂下到洞口边,一会会,就只见有毒烟火吼着向洞口喷火,使得两山夹谷连续着奇怪怕人回声,洞里人却把一个临时缚的木叉抵住竹杆向旁边挪移。烟火爆裂时更响得怕人,可是很显然这一切发明实无济于事,完全近于儿戏。

攻守两方都用尽了乡下人头脑,充满了古典浪漫气氛,把农村庄稼人由于渔猎耕耘聚集得来的智慧知识用尽后,两方面都还不服输,终不让步。熬到第十七天后,洞中因人数不足,轮流防守过于饥疲,一个大雾早上,终于被几个高枧乡下壮汉,充满猎兽勇敢兴奋,攻占了干洞口,守洞的十四个人,来不及向上面水洞逃走,不能不向里面退去,虽走绝路还是不肯缴械投降。因为攻打这个洞口高枧人有一个受伤死去,高枧的石匠,于是在洞里较窄处砌上一堵石墙,封住了出路,几个轮班守住。一面从山下附近人家抬了个车谷子的木风驴上山来,在石墙间开了个孔道,预备了二三十斤辣子,十来斤硫磺,用炭火慢慢燃起有毒浓烟来,就摇转木风驴,把毒烟逼扇入洞口。一切设计还依然从渔猎时取得经验,且充满了渔猎基本兴奋。这个洞里既无水可得,那十四个乡下人半天后就被闷死了。过了三天毒烟散尽后,团队上有人入洞里去检查,才知道十四个人都已伏地断气多时,还同时发现了二十多只大白耗子,每头都有十多斤重,小猪一样。队上人把十四个人的手都齐腕砍下,连同那些大耗子,挑了一担手,四担耗子,运到高枧团防局,把那些白手一串一串挂到局门前胡桃树下示众。一村子妇女小孩们都又吓怕又好奇站在田埂上瞧看这个陈列。第二天大清早,副队长就把这个东西押上县城报功去了。

干洞攻下第五天,水洞口也被几个乡下猛人攻入,逼得剩余的一群,不能不向洞中深处逃去。但这一回情势可不大相同,攻守双方都十分明白。这个洞的形势十分特别,一进去不到五丈,即有一道高及丈许的岩门,必向上爬方能深入。里面井泉四时不竭,洞里还温暖干燥,非常宜于居住。且里面高大宏敞,漆黑异常,看洞口却居高临下,十分清楚。若放毒药便溺入水流出,占据洞口的人饮料就成问题,得从山下取水。冬生和巧秀都在洞中,前一回办法显然已不宜用也不中用,还得用坐困方法等待变化。因此在洞里近岩壁处,依然砌了一道墙把内外封锁,大队长和十多个人就守住洞口,也用个以逸待劳方法等待下去。

杨大娘又来回跑四十里路,爬上悬岩洞口为冬生办了一次交涉,不能成功,虚虚怯怯带住碎心的忧苦回转村子里去了。局里师爷愿意告奋勇进洞,用生命担当彼此平安,也商量不出结果。洞外为表示从容,大队长派人从家中搬了留声机来唱戏,慰劳团队族人。里面也为对抗这种刺激,却在锣鼓声中还加上一个呜呜咽咽的唢呐,吹了一遍《山坡羊》,又吹一遍《风雪满江山》,原来中砦人带了巧秀上路时,还并不忘记他的祖传乐器!

但彼此强弱之势已渐分,加上县长又派了个小队长来视察了一回,并带了个命令来,认为除恶务尽,悍匪不容漏网,并奖励了几句空话。使得满大队长更不能不做个斩草除根之计。洞里一面知道事已绝望,情绪越来越凝固激切。田家兄弟一再要把冬生处分出气,想用手叉住孩子喉管时,总亏得巧秀解围,请求不要把他人出气,好汉作事好汉当,才像个男子。冬生终得幸而免。

先是上下两洞未陷落,山顶未封锁时,大家要逃走还来得及,本可抛下重器悄悄沿山缝逃走。不过既有言在先,说要拖个一年半载,把高枧人满家累倒,这一走未免损失田家体面,将来见不得人。加上个自以为占据天险,有恃无恐,十年一小乱三十年一大乱,经过多少朝代,都不闻老虎洞被人攻下过。所以这次胆大轻敌,不免小觑了对方。到半月后经过一回会议检讨,结果有十六个少壮,揣带一腰带烟土,半夜里爬山逃走,预备向下河去避避风浪,并掉换几枝短枪,再计划返回来找机会打救援。其余人都刺手指吃血酒,有福同享,有祸同当,不离本位。下洞既已失陷,生力军牺牲大半,上洞中连同巧秀和冬生,已经只余八个人。虽说洞口已砌了墙,隔绝内外,还是不能不防备万一,六个人分成两班,分班轮流坐在洞里崖壁高处放哨。巧秀和冬生却不分派职务,可以各处走动。

冬生和巧秀原本极熟,一个月来患难中同在一处,因此谈起了许多事情。冬生和她谈起逃走后一村子里的种种,从满家事情谈起,直到他自己离开药王宫那天下午为止,加上这一个月来洞中生活,从巧秀看来,真好像是整本《梁山泊》《天雨花》,却更比那些传奇唱本故事离奇动人。把这一月经过的日子和以前十七年岁月对比,一切都简直像在梦里!更分不清目前究竟是真是梦。

巧秀听过后吁了吁气说:“冬生,我们都落了难,是命里注定,不会有人来搭救了!”

冬生福至心灵,忽然触着了机关,从石罅间看出一线光明:“巧秀,人不来打救我们要自寻生路,我们悄悄的去和五哥说,大家不要在这里同归于尽,死了无益!只有这一着棋是生路!”

“他们都吃了血酒,赌过咒,同生共死,你一说出口,刀子会窝心扎进去!”

“你和他有床头恩爱情分,去说说好!他们做他们的英雄,我们做我们的爬爬虫,悄悄的爬了出去吧。”

当巧秀趁空向吹唢呐解闷的中砦人诉说心意时,中寨人愣愣的不则一声。巧秀说,“你要杀我你就杀了我,我哼也不哼一声。我愿意和你在这洞里同生共死,血流在一块。不想我死,你也不愿死,做做好事,放冬生一条生路,杨大娘家只有这一个命根根,人做好事有好报应,天有眼睛的!”

中砦人心想:“冬生十四岁,你十七岁,我二十一岁,都不应当死!可是命里注定,谁也脱不了!”

巧秀说:“五哥,你拿定主意再说吧;要死我俩一块死,想活我陪你活。”

中砦人低低叹了口气:“我要活,人不让我们活,天不让我们活!”

谈话于此就结束了。思索却继续在这个二十一岁青春生命中作各种挣扎燃烧。

到了晚上,派定五哥和另外两个人守哨。大家都已经一个月不见阳光,生活在你死我亡紧张中苦撑,吃的又越来越坏,所以都疲乏万分。两个人不免都睡着了。只中砦人五哥反复嚼着和巧秀白天说的话,兴奋未眠。在洞中生活过了很久,原来还有一盏马灯,大半桶煤油,到后来为节省耗费,在灯下也无事可作,就不再用灯,只凭轻微呼吸即可感觉分别各人的距离和某一人。守哨的去洞口较近,休息的在里边,两者相去有二三十丈。中砦人从呼吸上辨别得出巧秀和冬生都在近旁,轻轻的爬到他们身边去,摇醒了两个人。

“冬生,冬生,你赶快和你嫂子溜下崖去,带她出去,凭良心和队长说句好话,不要磨折她!这回事情是田家兄弟和我起的意,别人全不相干!我们吃过了血酒,我不能卖朋友,要死一齐死在这个洞里了。巧秀还年青,肚子子里有了毛毛,让她活下来,帮我留个种!你要为她说句话,不要昧良心!”

大队长在洞口拥着一条獾子皮的毯子,正迷蒙入睡,忽然警觉,听见墙里悉率率响,好像有人在急促的爬动。随即听到一个充满了惶急恐怖脆弱低低呼喊:“大队长,大队长,赶快移开石头,救我的命!赶快些,要救命!”

大队长一面知会其他队兵,一面低声招唤:“冬生,是你吗?你是鬼是人?你还活着吗?”

“你赶快!是我!我鼻子眼睛都好,全胡全尾的!”末一句原是乡下顽童玩蟋蟀的术语,说得几人都急里迸笑。

石墙撤去一道小口,把人拖出后,看看原来先出的是巧秀,前后离开了高枧不到五十天的巧秀。冬生出来后还来不及说话,就只听到里面狂呼,且像是随即发生了疯狂传染。很明显,冬生巧秀逃脱事已被人发觉,中砦人作了卖客,洞中同伙发生了火并。中砦人似乎随即带着长嗥,被什么重东西扭着毁了。二十一岁的生命,完了。夜既深静,洞中还反复传送回音,十分凄冽怕人。几人紧张十分的忙把墙缺口封上,静听着那个火并的继续,许久许久才闻及一片毒咒混在呻吟中从洞穴深处喊出,虽微弱却十分清楚:“姓满的,姓满的,你要记着,有一天要你认得我家田老九!”

第二天,发觉洞中流出的泉水已全是红色。两个乡丁冒险进洞去侦察,才发现剩下几个人果然都在昨晚上一种疯狂痉挛中火并,相互用短兵刺得奄奄垂毙了。田家老大似乎在受了重伤后方发觉和他搏斗的是他亲兄弟,自己一匕首扎进心窝子死了。那弟弟受伤后还爬到近旁井泉边去喝水,也伏在泉边死了。到处找寻巧秀的情人,那个吹唢呐的中砦人,许久才知道他是掼入洞壁左侧石缝中死去的。大队长押了从洞中清扫得来的几担杂物,剩余烟土和十只人手,两个从洞中夺回死里逃生的生口,不成人形的巧秀和冬生,冬生手上还提住那个唢呐。封了洞穴,率队回转高枧,预备第二天再带领这十只惨白拘挛的手掌和两个与案情有关的生口,上县城报功,过堂。

当那一串人手依旧悬挂在团防局门前胡桃树下,全村子里妇女老幼都围住附近看热闹时,冬生和巧秀,都在满家大庄子里侧屋中烤火,各已换了干净衣裳,坐在大火盆边,受老太太,杨大娘,师爷,大队长,二少爷和作客人的我作种种盘问。冬生虽身体憔悴,一切挫折似乎还不曾把青春的火焰弄熄,还一面微笑,一面叙述前前后后事情。一瞥忽发现杨大娘对他痴痴的看定,热泪直流,赶忙站起来走了两步:“娘,你看我不是全胡全尾的回来了吗?”

“你全胡全尾,可知道田家人死了多少?作了些什么孽要这样子!”

巧秀想起吹唢呐的中砦人,想起自己将来,低了头去哭了。

满老太太说:“巧秀,不要哭,一切有我!你明天和大队长上县里去,过一过堂,大队长就会作保,领你回来,帮我看碾坊,这两天溪里溶雪,水已上了一半堤坝,要碾米过年!冤仇宜解不宜结,我明年要做七天水陆道场,超度这些冤枉死了的人,也超度那个中砦人。——”

当我和师爷和大队长过团防局去时,听到大队长轻轻的和师爷说:“他家老九子走了,上下洞都找不到。”又只听到师爷安慰大队长说:“冤家宜解不宜结,老太太还说要做七天七夜道场超度,得饶人处且饶人!”

………

快过年了,我从药王宫迁回满家去时,又住在原来那个房间里。依然是巧秀抱了有干草干果香味的新被絮,一声不响跟随老太太身后,进到房中。房中大铜火盆依然炭火熊熊爆着快乐火星,旁边有个小茶罐咝咝作响。我依然有意如上一次那么站到火盆边烘手,游目四瞩,看她一声不响的为我整理床铺,想起一个月以前第一回来到这房中作客情景,因此故意照前一回那么说:“老太太,谢谢你!我一来就忙坏了你们,忙坏了这位大姐!……”不知为什么,喉头就为一种沉甸甸的悲哀所扼住,想说也说不下去了。我起始发现了这房中的变迁,上一回正当老太太接儿媳妇婚事进行中,巧秀逃亡准备中,两人心中都浸透了对于当时的兴奋和明日的希望,四十天来的倏忽变化,却俨然把面前两人浸入一种无可形容的悲恻里,且无可挽回亦无可补救的直将带入坟墓。虽然从外表看来,这房中前后的变迁,只不过是老太太头上那朵大红绒花已失去,巧秀大发辫上却多了一小绺白绒绳。

巧秀的妈被人逼迫在颈脖上悬个磨石,沉潭只十六年,巧秀的腹中又有了小毛毛,而拐了她同逃的那个吹唢呐的中砦人,才二十一岁活跳跳的生命即已不再活在世界上,却用另外一种意义更深刻的活在十七岁巧秀的生命里,以及活在这一家此后的荣枯兴败关系中。

我还不曾看过什么“传奇”比我这一阵子亲身参加的更荒谬更离奇。也想不出还有什么“人生”比我遇到的更自然更近乎人的本性!

满家庄子在新年里,村子中有人牵羊担酒送匾,把大门原有的那块“乐善好施”移入二门,新换上的是“安良除暴”。上匾这一天,满老太太却借故吃斋,和巧秀守在碾坊里碾米。


  1. 本篇发表于1945年3月20日昆明《观察报·生活风》第20期。署名沈从文。同年6月14日又发表于重庆《益世报·益世副刊》。据《观察报·生活风》编入。
  2. 蛮路 属当地土著估算而未经认真丈量的路程。实际路程常比这数大许多。
  3. 〔刽子手〕 系编者所加。
  4. 本篇发表于1946年10月20日《经世日报·文艺》。署名沈从文。同年11月4日又于《中国日报·文艺周刊》发表。据《经世日报·文艺》编入。
  5. 本篇发表于1947年6月1日《文学杂志》第2卷第1期。署名沈从文。
  6. 本篇发表于1947年11月《文学杂志》第2卷第6期。署名沈从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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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从文

沈从文(1902年12月28日-1988年5月10日),原名沈岳焕,字崇文,后改名沈从文,生于中国湖南省凤凰县。是中国现代著名的文学家、小说家、散文家和考古学专家。